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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受中國政府跨境鎮壓的流亡記者,他們是臺灣的幫派人士。今年初夏,我們一起坐在臺北的便利商店門口喝酒聊天。如果要我總結和他們相處的時光,我會說「偶然而美好的友誼」。但讀完這篇文章後,有些人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。
內容警示:本作品包含露骨語言、性場景,也提及了性侵犯和毒品。
不喜歡讀大段文字?沒關係。你也可以在YouTube上看我朗讀這篇文章的影片。
Read the English version here.
在臺北的告別派對尾聲,我和大家擁抱告別時,凱*才出現。當時已經超過凌晨兩點,他提議要送我回家。我鑽進車後座,突然來了精神:所以我們接下來去哪裡玩?
凱*提議:我們要去拿東西,妳可以和我們一起。
車上的另外兩位是凱*的兄弟,幫派兄弟。凱*和他們介紹我:這是微其,從大陸來的女流氓。
我糾正他:我不是流氓,我是記者。
凱*:如果妳敢寫今晚你聽到或者看到的任何事情,我會把妳先姦後殺。
我:起碼死前還能睡到你。
凱*:如果妳敢寫什麼東西,我就先把妳殺掉,然後姦屍。
我:反正我也死了,你強姦我也感覺不到。
幫派人士好像習慣放狠話。我知道他只是嘴上講講,完全不相信他會有強姦我的意圖或者舉動。
我第一次看到凱*是在道館。我們並排拉筋,聊起習武心得。他說他曾經服刑 [具体时间被隐去],被關在牢房裡什麼也做不了,就拚命健身拉筋,居然練成劈腿。我聽到他的經歷,心裡又觸動又驚喜,如果我變成囚犯,大概也是會在牢房練瑜伽的那種。我告訴他,我也在去監獄的路上:中國政府指控我叛國,如果我回去,很可能被判終身監禁。
我從一開始就喜歡凱*。我們一起練柔術時,我發現他不僅強壯、靈敏,還非常有紳士風度——這一點恐怕他自己都不曉得。在柔術中,練習者會用窒息和擒拿技逼對方投降。我剛開始學的時候,會在對練中發狠拚命,這會刺激到對手,讓大多數男性忘記我們的身高或體重差異,試圖用蠻力制服我。凱*從不會這樣。哪怕我把拳頭鑽進他的脖子,全力用骨節壓迫他的動脈,他也像是看到小朋友第一次寫字一樣欣慰地笑笑,懶懶地翻個身。有時我抓住他的頭夾在腋下,把兩隻手臂連成一根繩子試圖掐暈他——這一招是我的看家本領,名叫「斷頭台」。他漲紅了臉堅持不投降,我鬆手後,他也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加力報復我。
我看過他比賽兩次,都像是在看人獸廝鬥。他是那隻獸。一次賽後,我看到他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走下樓梯,步伐輕柔,像是走在棉花糖雲朵上面。後來當我聽說那女孩是他女友與前任的孩子,我的心就像是四十度高溫下的草莓冰淇淋一樣,融成粉紅色的湯。
我們要去拿的「東西」是依托咪酯。會讓人放鬆的,凱*說。我打聽到藥物名字以後,馬上在網路上查它的功效和副作用。維基百科說,依托咪酯通常被用於手術前靜脈注射,幫病人全身麻醉。
供貨的人遲遲不到。我們坐在車裏等了一陣後,凱*的兄弟馬克*去路邊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小瓶威士忌。他用挑戰的口氣問我:你能喝這個嗎?我答可以。他又問我要不要追酒,我說不需要。
我在台灣前前後後生活了一年,這還是第一次坐在便利商店門口喝酒。涼涼的晚風吹來一陣花香,我摘下汗濕的長辮子、齊瀏海假髮。深夜是我最喜歡的臺北時間,只可惜平時很少夜行。只有睡飽,第二天訓練狀態才會好。
看到我原來沒有頭髮,凱*的兄弟們瞪大眼睛讚我酷,這讓我對幫派人士的好感又多幾分。普通男生,尤其是台灣男生,經常對我的髮型投反對票。把頭髮剃掉是我極端實用主義的選擇:每兩星期都在洗澡時順便把新長出來的頭髮剃掉,這樣我就從不需要花時間燙、染、剪,或者洗髮。人生的問題少了好幾個。
剃髮唯一的缺點是光頭的辨識度太高,所以這幾年來我在公眾場合出現,演講或者接受採訪時總是會戴假髮。我想如果公眾對我的印象是有頭髮的,那無論是粉絲、還是討厭我的人碰巧看到我,應該都不會想起許微其這個人,也就不會來打擾我。道館的朋友們很少看到我戴假髮。這次我破例在私人生活中喬裝,是因為這晚是我的告別派對。我想化妝、穿裙子,做一天「漂亮女生」。
馬克*遞給我一片 LSD,問我有沒有吃過。
我:有,在心理治療師的診所裡。
馬克*:心理治療師會給人毒品?
我:沒有濫用就不算是毒啊。有些經歷過創傷的患者會說不出口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,MDMA 或 LSD 可以幫助他們打開心扉,使講述創傷變得稍微容易一點。
馬克*:在去KTV的路上,凱*說妳是什麼間諜。
我:我才不是間諜。我只是生活得比較小心,因為有間諜在追蹤我。
我又想了想,說:但是間諜和記者的區別到底是什麼呢?我們的工作都是挖掘資訊。只是間諜們為政府工作,而記者⋯⋯是為大眾工作吧。為媒體公司工作的記者也許並不能完全服務於大眾,但我們的理想應該都是為大眾挖掘他們有權知情的訊息。
送依托咪酯的人終於到了。凱*和他的兄弟們付錢不夠200元,不得不跟我借,我就這樣被牽扯進一樁小型藥品交易。麻醉劑被灌進電子煙裡,我們在車上傳著抽。傳到我手裏時,凱*反覆強調它不違法。我回答說我早就不在乎法律的邊界了。我寫字違法,說話違法,呼吸也可能違法。凱*一臉嚴肅地說他很在乎法律。
好,你在乎就好,我說。
我們開車到我住的飯店。我在那裡已經住了六個月。平日我進出時會和保全大哥們聊聊。他們中有一位曾是台灣國家柔道隊的選手,我有時會和他討論各種摔技的效果。這次我沒和任何人打招呼,對著保全室的窗戶禮貌地笑一下,就快步走進大樓。
這間飯店應該有幾十年的的歷史了。房間裡的牆紙、地毯,椅子都是老電影裡才會看到的樣式。在進門走廊和主房間之間,我裝了一根引體向上桿,彩色的彈力帶像窗簾一樣掛在桿上。我搬進來時把所有的家具挪了地方。桌子和椅子都被推到角落,兩張單人床也疊在一起靠牆放,中間騰出來的空間用來放防摔墊和鋼管舞桿。告別派對前那幾天,我陸續把墊子、鋼管舞桿、吉他和幾隻恐龍布偶送給朋友。現在整個房間看起來空蕩又陌生。
當女生、穿裙子,終究是不舒服。我換上短褲和T恤,把假髮掛在水瓶上。我拿出幾張瑜伽墊,我們坐在房間中央抽菸聽音樂。Kendrick Lamar的Fear、Eminem的Till I Collapse和XXXTENTACION的Everybody Dies In Their Nightmares。馬克*說我的音樂正是他和凱*平常喜歡聽的。
我:我感覺蠻放鬆的,這種狀態是不是很適合拉筋?
凱*和我開始心不在焉地拉筋。馬克*的頭垂、垂、垂落到了地上。
我:他怎麼會這麼high?
凱*:他就是這樣。
我:為什麼我還這麼清醒?
馬克*又給我一片 LSD。
不久之後,凱*的頭也落到地上,正好靠在我的小腿旁。我猶豫了幾秒鐘,抬起手臂,把手指伸進他的頭髮裡,用指腹帶著些力道在他的頭皮上畫小圈圈,他似乎很享受。
馬克*:妳和凱*認識多久了?
我:幾個月了吧?
馬克*:我以為會是八、九年。
我:一起練武術的同學總是能很快建立起信任和友情。
凱*像條蛇一樣從地上竄到我面前,嘴唇緊貼上來。
馬克*乾咳道:你們需要我離開嗎?
我聳聳肩,看向凱*期待他的意見。他也聳聳肩。我們繼續親吻。
有人突然從後面拉下我的短褲。我轉過身,果然是馬克*。
我:你他媽在幹什麼?
馬克*:我以為我們是要一起……!所以我們不是要一起的嗎?沒關係那我誤會了。我就說啊,我又沒有凱*高,沒有凱*帥,老二也沒有他大。我理解,真的。
我:喂,這跟老二大小沒關啊。
馬克*:我知道,我知道。
他看起來有些受傷。
我:我的意思是,你得給我時間思考。我之前沒意識到你想要一起。
馬克*:妳不想的話沒關係的。真的。我該走了,給你們私人空間。
我:你可以先不要講話,讓我思考嗎?
馬克*:沒關係的,真的。
我:關於threesome(三人行),或者orgy(多人性行為),其實我有很多想法。
我:我最後一次回中國是2019年。當時奶奶病得很重,家人們都以為她應該撐不了多久了。爸爸叫我回去看她,和她一起過最後一個年。我當然沒法拒絕,作為孫女要盡孝順的本分。
兩位男生疑惑地點點頭。
我:但我當時已經寫過有關新疆和集中營的報導,我知道中國警方已經盯上我了。你們明白嗎?我知道有可能會在機場被直接拘留,但我還是一定要回去。
他們:嗯嗯。
我:從我決定要回國,訂了機票,到我真正要飛的那一天,有整整一個月。那一個月我大部分的想法都圍繞一個主題,那就是這可能是我作為自由人生活的最後一個月了。但我的⋯⋯我的bucket list(人生待辦清單)上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。
我:我bucket list上的事情包括orgy。
根據我對自己的了解,講這句話的時候,我的眼睛一定是向下看的,死死盯著地上的舊地毯。
我:那個月很快就過去了,orgy⋯⋯到最後我也只是想想。這種事情,想要找到機會其實是要花時間、精力的。我的決心不夠大,工作也太忙,加上bucket list上還有其他事情,比如拍一組寫真照紀錄我自由地活著的樣子,比如參加單口喜劇比賽。照片拍了,比賽也真的去比了,輸得很慘⋯⋯
我:至今我從未參加過orgy,連threesome也沒有過。
凱*:我也沒有過。
馬克*:我也沒有過。我平時可不玩這麼大。我是單親爸爸,有個九歲的女兒。
我對他忽然多了幾分尊敬。但現在回想起來,他一定知道這個點會打動女性,也許常用這招來接近女生也不一定。
我:也許今天就是我嘗試的機會吧?我也可以順便對你們言傳身教,女生是有可能給兩個男生平等的關愛的,不論他們的生殖器大小。
但在這之前,我問:你們倆⋯⋯乾淨嗎?(我想問的是他們會不會有什麼傳染病,但一時沒想到這句話中文的準確表達方式。)
馬克*:乾淨!根本沒有人要跟我睡覺。凱*最近才剛分手。
我見過凱*的前女友,就是他比賽後牽著的那個小女孩的媽媽。她很漂亮,對我也很好。
我對凱*說:好遺憾喔,你們沒能走下去。(我一點也不遺憾。)
凱*:我是嚴格單一伴侶制的。那個臭婊子出軌,跑出去和別的男人親親。我馬上就跟她分手了。我很乾淨,超乾淨!(我很意外他會用「親親」這個詞,差點笑出來。)
我:好,那,擇日不如撞日。我邊說邊開始脫衣服。他們也跟著脫了。凱*的手掌跑來我身上遊走。馬克*看起來又很受傷,像是玩遊戲時被孤立的小孩。我連忙喊停。
我:馬克*,問題是這樣,凱*和我是同學,我們一起對練過很多次。我對他的身體很熟悉,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安全。你我才剛認識,我需要時間適應。
我提議:我們三個從牽手開始怎麼樣?
我們盤腿坐著,手牽手。這讓我想起了某個靈性靜修廣告中的「療癒圈」。我一個人大笑了足足一分鐘。我告訴馬克*他的手比我的還要柔軟,他看起來有些害羞。
我:我還沒講完我的事情。
我:奶奶平安度過了那個春節,現在應該還活蹦亂跳。奶奶生命力很旺盛,我家的女人生命力都很旺盛。重點在於——那次我陪她過完春節,準備飛回雪梨時,航空公司工作人員試了又試,怎麼都印不出我的登機證。僵持了很久後,我聽到一位工作人員告訴她的同事,說我的名字在黑名單上。最後不知怎麼她們還是幫我印出了登機證,海關也沒問任何問題就放我走了。我登上回程的飛機時,難以置信我的運氣怎麼那麼好。當然,那時我百分之百明白以後再也不能冒險回中國了。
回到雪梨後,知道回國的路已經斷了,我反而變得無所顧忌,完全放棄了審查自己的言論。我發表了更多關於中國政府侵害人權的文章,還開始公開演講,給電視節目提供關於中國事務的評論。我當時寫新疆是一種執迷的狀態,我醒著的時間幾乎全都用來思考集中營和維吾爾人的遭遇。相比之下,我竟然很少想起因為我而在中國受到脅迫和騷擾的家人。
一年以後,我發表了一篇所謂「轟動全球」的關於新疆強迫勞動的報告。那段時間我還在電視上跟中共外交官辯論。我猜這些事件徹底激怒了中共當局。強迫勞動報告發布六個月以後,2020年八月,我最好的朋友回中國探望家人,她被國安反覆帶走審問。他們威脅她說如果不合作就判她十年監禁。我們大學三年都住在一起,她知道的關於我的所有事情都被逼著講出來了:從我的工作、學業、社交圈,到我的醫療史和喜歡的運動。那年聖誕節,中共送了我一份大禮,在YouTube上丟了四集關於我性生活的紀錄片,裡面包括了我朋友知道的我生活中的每一位男性,從朋友、上司到同事。
來年春天,中共開始用宣傳機器轟炸我。新聞標題說我是個騙子,是中華民族的叛徒,妖女,還指控我吸毒,群交。有報導引用一位不具名的目擊證人,他聲稱看到過我吸完毒品後和高過十五名白人男子群交。
諷刺的是,今晚其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『濫用藥物』。我17到19歲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喜歡去夜店玩,但那時候我住在北京,唯一能接觸到的就是酒精,違禁藥品連見都沒見過。離開中國後,我的生活全是難關:要努力求生,要拚命工作,要提高英語能力,要挖到下一個獨家新聞故事,要拯救世界。我必須維持高速運轉,我沒時間,也沒有精力出去玩或者嗑藥。
在今天以前,我只接觸過三種會被當成毒品濫用的藥物,全部都是在治療師的建議下服用的:大麻、MDMA和LSD。最搞笑的是,我之所以會去看醫生,得到這樣的處方,是因為中共不停地審問我的朋友。他們給她造成了那麼多痛苦,使我深度憂鬱到想去自殺。我覺得如果他們只是折磨我,而不是她,我反而不會那麼痛。我寧願被審問的是我,我寧願他們把我關起來。你們明白嗎?
他們說他們明白。做兄弟的什麼都可以不懂,但一定懂兄弟情誼。
我:這還沒完。疑似網軍還把一段色情影片上傳得到處都是。影片裡有一個亞裔女生。網路上的帳號堅稱那個女生是我,但真的不是。我百口莫辯,沒辦法跟任何人證明那個女生不是我。我從沒拍過色情影片、也沒參加過orgy,但我在中國網路上因群交出名。這些事情給我帶來的影響持續了好幾年。很長一段時間,我完全沒辦法有性生活,甚至沒辦法自慰。直到最近,我一想到性就會感覺到胃酸逆流,灼燒我的食道。
凱*:他們把性弄髒了。
我:但是性並不髒啊。性哪裡髒?性是一件很美的事情。至少它可以是一件很美的事情。
未完待續,下週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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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么可以停在这里!!??